暑假，身为公务员的母亲依旧要朝九晚五地上班，那个一年难得回来一次的父亲更是不可能在家。于是，整个白天就成为了我一个人的时间。
因为除去夏令营几乎没有参加任何的活动，我在七月底就已经早早地完成了暑假作业，准备享受剩下来的一个月的摸鱼时光。
然而就在我全神贯注地看着母亲学生时代的江户川乱步文集之时，一阵恨不得把门凿穿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揉了揉自己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修剪过的乱发，我来到玄关，透过猫眼窥视着外面。
——林昕羽？
许久未见的友人顶着三十五度以上的高温在我家门口疯狂砸门……
打开门，门外的女孩看上去和数个月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这回，我从她那个明显动机不纯的笑容里读出了些什么。
“你还活着呢？”
我刚刚让开身位让她进到玄关，冷不丁地就被这句略带讽刺的话糊了一脸。
“真是不好意思，我还活着呢。”
边说，我边从玄关的柜子里翻出了一双拖鞋放在了她的脚边。
林昕羽也不客气，二话不说换下鞋子，就沿着过道往客厅里走。
“你家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啊？”
“我家跟你家分明是一个户型好不好？别套近乎了，有什么想说的直说吧。”
林昕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依旧保持着那副话里有话的笑容。
“为什么不去参加聚会？”
——嗯？
这个问题一瞬间让我有些尴尬。如果直说的话，感觉我在林昕羽心中的形象很有可能会瞬间崩塌。但是她既然敢这么气势汹汹地跑来责问我，肯定是多多少少已经知道了一点事情的真相了吧……
“有事儿，有事儿，我们尖子班的人还是很忙的……”
一时间想不到什么好的说辞，我只好用原来那一套对付林昕羽，希望能够多多少少拖延一下时间。
“那文夕就没事吗？那其他人就没事吗？就少你一个人，原来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是个事情这么多的人？”
林昕羽步步紧逼，看来应该已经从华文夕那里听说了我的状态。尽管抄袭的事情我还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过，但是其他的事情，文夕也许一直是看在眼里的。或许文夕就是把这些事情告诉了林昕羽吧。
“林昕羽，咱们有话直说吧。我虽然是个拐弯抹角的人，但是我不喜欢你也这样。”
“知道就好。你的事情，我大致都从文夕那里听说了。如果是因为这种原因的话，我完全可以让他们对你道歉。”
“不行！”
我立刻否决了这个提案。如果这件事是由身为班长的林昕羽开口的话，那么就相当于变相地承认当初她自己对我视而不见，也就是失职。一直以来，林昕羽都是团结着初中班级的核心，她没有必要为了我破坏在全班人心目中的形象。
“为什么？你说的这么坚决，肯定有你自己的想法吧？”
没错，林昕羽就是个这么难缠的家伙。虽然我不知道她到底想到了哪一步，但是她大概能够察觉到，按照我的性格，我绝不可能将自己的想法直说出来。一般人在这种地方大概只会问上一句“为什么”而已，但是她多出来的那后半句却让我进退维谷。
“……我不会去的。”
我的脑子已经彻底乱了，我一直都不知道怎么应对林昕羽。初中时代我们两个就因为和隔壁班的关系发生过激烈的争辩，虽然最后证明我的对策是正确的，但是在争辩的时候我就已经很清楚地感受到了，我对林昕羽实在是没什么办法。
“你应该知道今天我们有聚会吧。”
“……不，我不知道。”
“那好，现在我告诉你了，你知道了。”
天哪，我实在是拿她没辙了，谁来救救我？平日里我不怎么拒绝其他人，但是唯独这件事我会坚决的拒绝掉，不过自然会找一些借口。但是我头一次见到林昕羽这种的……
“我知道了，但是我还是不去。”
“濮——天——霖——！”
唉……又来了，每次跟林昕羽吵起来的时候，她的第一句话必定是逐字地叫一声我的名字。
“我就直说了吧，这对我来说，并不是非要面对不可的事情。退一万步，就算我选择面对，只要那群人里还有一个家伙没有转变态度，我就只可能再难受一回。我不可能要求自己去做风险如此之大的事情。”
“濮天霖，你真的是，一点都没变。”
——不……我变了，我不是以前那个任人欺负的濮天霖了。
“以前你就是这样，只想着自己的最优解。永远把自己的事情放在第一位，永远首先考虑自己的得失。我真的是太了解你了。”
初一的夏天，时间已经临近暑假。
相比起文高尖子班的学习，这里的紧张程度甚至可以用摸鱼来形容。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我在初中时代在学习上也并没有下过什么太大的努力，也算是马马虎虎混混日子的那种人。但是即便如此，班上也还是有不少懒到连每天布置的那么一点走过场似的作业都懒得做的人。
十三四岁的男孩子，都需要点什么释放自己无处安放的精力，于是自然而然地，体育课就成为了大家盼星星盼月亮等待的东西。
之前也提到过，文初的尖子班除去我们，还有黎一谦所在的隔壁班，因为两个班的课程安排几乎一模一样，所以自然而然体育课也就排到了一起。于是就出现了一个比较常见的纠纷。
篮球场的数量是有限的，除了我们两个班之外还有其他的班也在这时候上体育课，于是总是因为上一节课老师拖堂而姗姗来迟的我们，只能用上几个器材有些毛病的场地。今天的运气似乎特别差，只剩下了一个半场，很显然是不够两个班的人用的。
我们班首先到场，刚准备开打的时候，隔壁班的大军杀到，表示想和我们共用这一块小小的场地，我们自然是不答应，于是双方就陷入了僵局。你不让我打，我就在你场地里耍流氓赖着不走。很显然，再这么下去这一节体育课就会这么被白白消磨掉。
我将目光投向了坐在场边的林昕羽。她就坐在那，看样子似乎是在思考对策。
她好像是刚刚才来的，应该是有人告诉她这边出了状况。一般情况下，体育课的时候林昕羽都是在教室里待着的，在我们班，我倒是没怎么见过愿意在大太阳底下运动的女孩。
“散了吧散了吧。”
我站在人满为患的球场中央，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林昕羽。
“明明是我们先来的吧？为什么要把场地让给他们？”
在回教室的路上，我和林昕羽大声争论着，所幸周围并没有其他的同学。
“他们没素质，你们也跟着他们没素质吗？”
林昕羽反问道，常见的套路式反问。
“那我们就这样走了，以后再出现类似的事情怎么办？继续服软吗？你说他们没素质，但是我们这样走了不就是正中下怀了吗？他们的做法已经损害到了我们的利益，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觉得我们有任何退缩的理由。”
我当时对于林昕羽的做法十分不解。大家或许是因为一直以来林昕羽都比较好的完成了自己班长的工作，所以这次也就听了她的建议离开了球场。
“如果还有下一次，我绝对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林昕羽的语气变得冰冷了起来，那一幕我记忆犹新，因为映在我脑海里的那张笑脸，好像是第一次变成这个样子。而且，她也并没有从正面回答我的质疑。
“这种事情，不允许有下一次。”
“啊，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出现。”
林昕羽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也不好再继续说什么。
“平时看你不怎么说话，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反而这么激动。”
话锋一转，林昕羽突然抛给我一句令我有些失措的话。
“……”
我沉默了，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来应对。我可能确实太过激动了，或许是因为林昕羽也参与到了这件事里，如果换做别的什么人做出这种决定的话，我或许也只会默默地服从吧。
我大概是认为，林昕羽是愿意好好地听我的意见的。
“濮天霖。”
“嗯？”
“……算了，没事。”
“只想着自己……”我有些失神，回想起那节体育课最后她欲言又止的表情。我万万没想到自己在林昕羽眼里只不过是一个这样的人。
“啊，没错，你就是只想着自己的事情的胆小鬼而已。”
胆小鬼，没错，我确实一直在逃避初中时代的事情，但是正如我之前说的一样，这并不是我必须面对不可的事情。如果能够永远地离开那些人，为什么我还要纠结着过去的事情不放呢？
“我没有理由再去和他们见面了。从我离开文初的那一天起，我就不再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当做是同学了。”
我还是没有把被抄袭的事情向林昕羽和盘托出。如果她能够理解我的想法的话，不用说那么多伤心的往事也好。
然而，林昕羽死缠烂打的程度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你不把他们当同学，那你把不把我当同学？”
又是一个几乎无法回答的问题，林昕羽总是抛给我一些这种即便敷衍过去、也还是让人很是在意的问题。
“你当然和其他人不一样……”
“我不是个称职的班长，虽然我现在说这些你可能不信，但是当时我确实没有注意到你的情况，我原本可以帮你的，可是因为我的错，让你有了一段很不快的回忆，即便如此你还是把我当做同学。”
一般遇见这种情况我大概是越战越勇的那种，但是唯独面对林昕羽，我的脑子就不听使唤一般想要罢工。
“不不不……我从没有想过这是你的错。”
“那现在我告诉你，这是我的错了，你会怎么看我？你还会把我当成同学吗？”
林昕羽在不知不觉中靠近了我坐的位置，仿佛是想刻意给我施压一般。
“我……我不认为发生这种事情和你有关系……错的是他们，即便你出面阻止了也只会引起更糟糕的结果。”
大部分的校园暴力都以事后诸葛亮而告终，我在某段时期经常阅读相关的调查报告。第一，班干部难以插手，甚至班干部本身就参与了校园暴力。第二，经验不足的教师，面对这种情况有可能完全不知如何处理，只好放任不管，等到事情发酵到不得不让第三方插手的时候，才会做一些什么都无法挽回的面子工程。
而绝大部分的校园暴力，因为教师的不管不顾、被欺负的学生的缄默不言以及这类事件本身在很多情况下都不存在所谓的“证据”，到最后都只能草草了事。如果发生了严重到出现肢体冲突的状况，那大人的介入就是必定的了。
不过，大多数的孩子只是被孤立，以及遭受一定程度的语言暴力。毫无疑问，这也算是校园暴力的一种，或者称之为校园欺凌更加合适。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很多时候足以在交流中产生意想不到的坏影响。但是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们，绝大多数时候根本意识不到这种问题。所以我说，孩子的恶意是最为单纯，也最为可怕的。他们可以用自己的天真作为借口——即便他们从没想过这么做——从而逃开一系列的惩罚。
“你是在顾忌我，是吗？”
林昕羽看着我，脸上没有一丝笑意，那双眼睛宛如洞悉了我所想的一切，令人不由地心生畏惧。
“不……当时的我光是顾及自己就已经竭尽全力了，至于会不会有外人插手，我根本就没有期望过能够得到他人的帮助。因为这种事情，唐突地插手只会变得越来越糟糕而已，身为当事人的我最清楚不过。”
“唉……你这不是能够好好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吗？还有呢？用了两年的时间，我不觉得聪明如你，只明白了这么点事情。”
林昕羽是真的有够难缠的，但是如果不是因为这种性格，我或许还不会迷上她吧。
“如果我这脑子有你想的那么好用，我根本就不会让那帮人欺负到我头上来。”
“唉……算了算了，看样子那些家伙真的有够过分的，你就好好呆着吧，自己看开了比什么都强。”
林昕羽站起身就要往门口走，看上去略有失望，也不知道是对我还是对那些人。
“等等……今天的聚会，我会去。”
林昕羽有些惊讶地转过身，一时半会儿还没想好要说什么，一副“我正在组织语言，你等等”的样子。
“你这么快就想通了？”
“不，我觉得这样处理的话，相比起我之前一味地逃避要好一些。”
让那些人看到我现在的生活状态，让他们知道，他们对我做的事情根本不能够阻止我在奔跑在他们的前方，这才能说是对他们最好的报复。执迷不悟之人或许只会认为这是单纯的挑衅，但如果是稍有头脑，应该能有很快注意到，我濮天霖不再是当年那个忍气吞声的傻大个了。
“那还需要我让他们对你道歉吗？”
“不，不用，我说了，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林昕羽只要保持好她完美班长的形象就行了，与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彻底告别，是我自己的责任，不需要其他人插一脚。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我也是有责任的……”
林昕羽看来是在不久之前才知道初中时代发生的事的，她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自责，如果不能让她对我彻底放心的话，根本算不上把这件事请解决好了。
“这件事原本不应该发生在我身上，但是它却发生了，你认为这是为什么？”
不知不觉间，劝说的人变成了我，而林昕羽成为了那个需要解开心结的人。
“因为……外界的监管不够吗？”
“外界的监管不管能够做到什么程度，只要犯事的人有意，那件事情就一定会发生，这不是你能够阻止的。”
“但是……我没有意识到班上出现了这么严重的问题……如果换成别人，如果遭遇这种事情的人不是你的话，最后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林昕羽的担心不无道理。
我对于他们而言，不论如何都是有一定作用的，他们需要我给他们提供每天的作业答案，甚至是考试的答案。一旦把我逼到绝路上，以往的所作所为毫无疑问都会被我全部曝光。这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即便是十二三岁的孩子也能看懂，更何况，发生这种事情的前提，本就是要有一个牵头的主心骨。
孩子可以很聪明，聪明到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是同为孩子的我和大人们不一样，我虽然不会主动去做这些事，但是该怎么做，我还是略知一二的。
如果按照我看过的事例里一样发展的话，对于心智尚不成熟的我们而言，造成的伤害和影响将会是无法估量的。
越是意识不到后果的人，越容易做出后果严重的事情，这一条对任何人都适用。
“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什么事儿都没有，还考上了尖子班，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才对。”
“嗯……多亏你初二就离开了，不然……”
“没事的没事的，我不是都答应你去参加聚会了吗？没什么好担心的啦。待会儿咱们一起去，好不好，让我搭一下你家的顺风车。”
“好好好……那我先回去了，走的时候我来找你。”
总算是把林昕羽给劝好了，不过怎么看都只是一时之计，想要让一直被当做负责人的好班长的林昕羽彻底接受这件事，或许还需要一段时间吧。
送走了林昕羽，我来到了厕所的镜子前。多日没有打理过的头发看上去已经没救了，不过既然要去，就算是做样子，也要做出一副全盛的姿态。这不但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那个一直在担心我的林昕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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